中国人民银行行长周小川答记者问（实录）

　　[路透社记者]：谢谢主持人。我是路透社的记者。我想问央行如何分辨普通资本流出和热钱流离？您是否担心美元升值美国家会加剧中国资本流出到危险的水平？谢谢。[15：23]

　　[周小川]：这个问题应该说提得很好。首先，我也赞成您说的概念上要区分一下，有的人说资金外流，有的人说资本外流，也有人说资本外逃，实际上这个意思是不太一样的。因为中国是国际市场上的贸易和投资的大户，在贸易上不仅有货物贸易还有服务贸易，这些都是正常的活动，要买东西肯定要付钱，要买服务业也要付钱，对外投资的也要付钱出去，所以钱就会出去，这些都是正常的资金出出入入。[15：24]

　　[周小川]：所有的进出口商和投资者也会考虑机会，什么机会进口多一点，比如油价便宜的时候多买一点，这很正常。进口时可以选择延迟付汇，也可以要求马上付汇。出口都是可以收到外汇的，收到外汇时他也可以考虑什么时候结汇。这些都是有所选择的。所以资本和资金都有所流动，首先我们看到中国国际收支上，绝大多数资金的进进出出主要都是有正常的贸易和投资背景。但是也有一些可能与热钱有关系的，不仅有外国的热钱，可能中国人也有的热钱，定义为主要是在金融市场上追求短期的投机性利益的这种流动，那么可能是叫做短期投资性的热钱。这个数量往往不容易准确地进行观察，但是应该说它肯定是存在的。[15：28]

　　[周小川]：从中国现在的情况来讲，这并不是很厉害。世界上有一些其他的国家资本外逃是由于对本国的环境丧失了信心，认为财富没有保障，所以资本外逃。中国也有这种现象，但是与正常的投资贸易相比，这个数量也不是很大，所以我认为区分这个概念还是很重要的。[15：29]

　　[周小川]：如果今年美联储对美元加息，金融市场的人可能会考虑当前多买一些美元，或者有一部分美元存于境外，这是合理的，这种倾向肯定是存在的。但是美联储它所放出来的信号，这个动作是比较小心谨慎的，曾经也用过，但还是有耐心的。总之，这里有一些摆布金融资产的机会，但并不是会带来巨大的差异、巨大的投机机会，所以就我们目前所观察的情况，认为它并不是构成一个非常大的威胁。而与此同时，如果美国会加息的话，它又有好的一面，意思就是表明美国经济终于经过这么多年，从本轮金融危机以后进入了比较有实质性的复苏，对全球经济也是一个好的信号，所以方方面面都应该考虑到。谢谢大家，易纲同志补充。[15：31]

　　[易纲]：我再补充几句，因为我整天琢磨这个问题。现在中国在货物贸易和服务贸易上，已经差不多是数一数二的大国了，有这么大的货物贸易和服务贸易流。另外，我们的FDI和ODI，对中国的投资和对海外的投资也很多。大家都知道，去年我们有超过1亿人次的出境人数，人流、物流、资金流、投资流都会造成跨境资金的流动。[15：32]

　　[易纲]：我给大家一个数字，去年我们境内的企业和个人涉外的收入，是33000多亿美元，我们涉外的支出是32000多亿美元。如果按一年有240多个工作日来计算的话，也就是说我们的银行每天代客（代企业和个人）涉外的收入和支出都超过100亿美元，是这样一个概念，所以国家改革开放到现在，经济是充分地开放、充分地融入全球经济了。[15：33]

　　[易纲]：我再补充另外一个视角，比如最近是不是有流出。可以看去年，企业和个人在境内的金融机构的美元存款增加了1000多亿美元，今年1月份境内的美元存款又增加了400多亿。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的企业、个人、金融机构在目前的经济环境下，他们都在优化他们的资产负债表，根据预期来调整资产的货币结构和负债的货币结构。[15：33]

　　[易纲]：美元存款增得这么多是“藏汇于民”的好现象，同时观察到，最近这半年来，贷款增长得没有像过去那么快了。这位记者问得很好，怎么区分正常的流入流出和资金外逃呢？所以我们也在研究、观察这个问题。这里实际上我们的各经济主体，出于防风险、货币匹配和对冲的需要，优化资产负债表，实际上在内部是建立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机制。过去都是外汇储备，都到中央银行去了，现在企业、个人、金融机构愿意多持有一些美元，像这种调整应该说是合理正常的。当然了，我们也在警惕一些不正常的跨境资金流动。谢谢。[15：36]

　　[香港大公报、大公网记者]：谢谢主持人。我是香港大公报、大公网的记者。我们注意到，最近人民币汇率的波幅不断增大，给香港人民币存款以及跨境贸易结算都带来了一定影响，主要表现在人民币存款开立的减少以及典型债发行的萎缩，请问央行对这个问题有何回应？另外，央行在支持香港建设人民币离岸市场方面，今年会不会有新的举措？谢谢。[15：37]

　　[周小川]：刚才易纲副行长也讲到了，中国经济的开放程度是越来越高了，那么在这样高的开放程度下，汇率的波动应该说是正常现象，因为它不只是取决于国内的经济基本面，而且取决于国际上以及国际金融市场上人民币的供求关系。[15：37]

　　[周小川]：另外也有一个因素，汇率的波动率也与整个国际局面有没有重大的事件、有没有波动的起因也是有关系的。应该说去年以来整个国际上也很不平静，所以有很多因素导致汇率的波动。相比之下，世界上有这么多种货币，如果我们在一个阶段来看它的波动率，人民币与世界上很多货币比较起来是相对稳定的，波动算比较小的。大家可以排个队比一比，就会知道很多货币的波动率比人民币还要大得多。[15：39]

　　[周小川]：去年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美元开始走强。因为香港的港币与美元的联系更紧密一些，在这种情况下，人民币对美元的波动也反映在人民币与港币之间的汇率也会有一些波动。总体来讲，我们看是正常的，贸易商、投资者、金融市场的参与者，基本上能够正常应对这样一种波动。[15：40]

　　[周小川]：对于香港离岸人民币业务，我们认为我们历来是有很好的沟通，只要有需要就会有一些调节的手段，同时也可能出台一些新的举措来支持香港，起到离岸人民币中心的作用。今年的事情还不好说现在能预见清楚，但是有一件事肯定会有进展的，继去年的沪港通之后，今年还要有深港通。这些都使我们在资本市场的相互沟通和支持资本市场相互沟通方面，会给予更大的管理上的便利性来支持香港所能够起到的作用。谢谢。[15：40]

　　[京华时报记者]：谢谢主持人。我是京华时报的记者。我的问题也是提给周小川先生。央行利率市场化的进程在不断地推进，我们也注意到全国人代会前期的不对称降息当中，央行扩大了存款利率的上浮空间。我们想请问，在当前我国利率市场化的程度下，今年有没有可能全面放开存贷款利率市场化？谢谢。[15：41]

　　[周小川]：这个利率市场化应该说已经是走了多年，有些人可能细心地观察到，多年来在不同的产品、不同的品种上，先是从大额、从企业慢慢变到小额，从贷款又进展到存款。总之，已经逐渐地取得了很多进步。[15：41]

　　[周小川]：去年人民币存款利率的上浮空间又扩大了20%，今年前不久的这次利率调整，又再进一步向上浮动区间扩大了10%，因此大家是非常合理地估计，认为我们离利率市场化也就是最后的存款利率上限的解除已经非常近了。今年如果能有一个机会，可能存款利率上限就放开了，大家期望中的最后一步就走出来了，这个概率应该说是非常高的。易行长有没有补充？[15：43]

　　[易纲]：我们也观察了这一次提高到1.3倍以后，可以看出，我们的商业银行还是能够差异化的定价，出现了上浮区间不同的阵营，也可以看出来大银行上浮的少一点，比如说10%左右。中型的银行，我们过去也叫股份制商业银行，上浮了20%左右。一些小的金融机构，包括农村合作金融机构上浮多一些，可能20%到30%。实际上这种差异化定价，商业银行和客户之间的优化已经在形成。[15：43]

　　[易纲]：我也观察了一下，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的外资银行虽然市场份额不大，但是总体而言，他们上浮的幅度比较小，有36%的外资银行基本上执行基准利率，还有40%的外资银行上浮10%多一点。如果我们的金融机构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和适应，包括我们的家庭、个人、企业都适应了这种环境，我认为中国利率的基准，比如像我们隔夜7天回购的利率，这些基准在逐步地成熟，所以这种利率市场化的条件正在朝着越来越成熟的方向发展。我想，对未来利率市场化还是越来越朝着一个市场化的方向前进的。谢谢。[15：45]

　　[快递杂志、中国邮政快递报记者]：谢谢主持人。我是快递杂志和中国邮政快递报的记者。我想问周小川行长，中国的广义货币供应量已经位居世界前列，储蓄率也很高，为什么包括快递企业在内的中小企业依然面临着越来越多的融资难和融资贵问题？谢谢。[15：45]

　　[周小川]：在市场和各种媒体上对于融资难、融资贵的讨论都非常多，大家也都可以看到，这也是一个综合表现。有很多的原因，我不能一一点到。我想说我注意到外界说法上有这么几个提法是值得强调的。货币供应量这么大、总的贷款的数量这么大，为什么中小企业融资难、融资贵问题仍然突出，其中一个原因是一些低效率的占用资金的还是占得太多了，就把中小企业挤出去了，他们占的资金多了，中小企业得到资金的机会就少了，因此这个局面应该改进。[15：46]

　　[周小川]：另外，大家也都议论到，对于大中型企业，多数企业的总部都在大中城市，大中城市的客户选择权还是比较丰富的，意思就是上街一看十几家银行，如果这家不借给你，就可以找另外一家，如果这家价格太高，可以看看另外一家的价格是不是低一点，只要企业质量还可以的话，一般都可以借到钱，问题都不太大。[15：47]

　　[周小川]：但是说到中小企业和一些初创的微型企业，他们有的处于基层，而基层的金融服务就不太够，到基层一找附近就一、两家银行，如果信贷员一听你说的项目他认为不好、认为有风险，就不愿意贷给你，你想找第二家就没有了，所以基层的金融服务还要进一步扩展，要形成竞争性的金融服务，这样就能够改善小微企业贷款难、贷款贵的问题。这次总理政府工作报告中也专门说，要大力发展民营资本，设立新的中小银行，这也是问题的一个重要原因。[15：47]

　　[周小川]：另外，这和刚才所提到的利率市场化有关系，如果价格存在刚性的话，市场供求关系的平衡就会有一定的障碍，在利率市场化进一步向前发展的过程中，市场供求关系就能得到更好的平衡。当然，在金融政策上、在监管政策上以及宏观调控的政策上也还有一些文章可以做，可以进一步地支持中小企业的贷款。最近有一系列的措施，去年有一个“十条措施”，后来又有一个专门针对创新型企业的措施，这些措施会逐步地起到更大的作用，不是说立竿见影，有了政策马上就可以看到问题得到解决，它是逐步得到缓解的。我就说这么几条，不一定全面，我刚才也提到了，各种讨论这个问题的文章也是非常多的。[15：48]

　　[香港卫视记者]：谢谢主持人。我是香港卫视的记者。周小川行长和梁振英特首在全国人大会议期间会面，讨论很多内容，包括沪港通，请问您认为应该如何进一步地推进两地资本市场的互联互通，包括深港通和资金互认等等。如果万一香港下半年的局势出现不稳定，是否会影响既定的政策？谢谢。[15：49]

　　[周小川]：大家都知道，香港是一个国际金融中心，因此香港特区政府和特首都对金融中心如何发展、如何起到更大的作用、如何具有更大的竞争力肯定是感兴趣的，所以他们也经常与我们有一些沟通和会面。沪港通是去年出台的一项重大的金融市场方面的进展，总体来说，大家对沪港通的出台都是满意的，也是基本上比较稳健的。但与此同时，沪港通从去年设计、论证、准备的角度来讲，因为新鲜事物不太有把握，所以设计时保守了一点，出台了一段时间后以后，大家发现这个东西可以进一步搞得更好一点，思想可以更解放一点，所以这方面是有所探讨的。对于深港通的出台，沪港通一方面打下了基础，另一方面给深港通提供了一些思路，如何能做得更好、更有效，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到更大的作用。[15：51]

　　[周小川]：至于金融市场发展会不会顺利？我认为金融市场在发展过程中总是磕磕碰碰的，金融市场中有一些波动，不仅是有其自身的原因，而且还反映了整体社会经济等各个方面，甚至是地缘政治各种的反映。任何事情发生了，都可能在资本市场上有一定价格上的反映和波动。任何行业出了问题了，它的股票或债券的价格就可能在资本上给予反映。与此同时，也说明它是一个风险管理的工具，它不仅表现为好像风险突出，同时它也能够管理各个方面的风险。如果要管理风险，就要运用好资本市场。香港作为多年的国际金融中心，从目前香港资本市场的参与者的状况来看，我们对此是有信心的，而且这个市场在管理风险方面能够继续发挥良好的作用。谢谢。[15：53]